黑曜石


养蜂人(3&4/4)


*说好的养蜂人




6月23日

继续往北进发。

 

上午九点在最近的一个加油站把艾琳放下,她没说再见也没说谢谢,甩上车门离开。我继续开了三英里,找到同行们推荐的旅店,他们中与我选择了同一条路线的几个已经到了,站在门口好像在等我。看到我之后与我同龄的一位热情地递给我一支烟,尽管尼古丁的召唤很诱人,但是我还是拒绝了,自从我离开伦敦后就戒烟了,戒断的刚开始几天很难熬,我总能感受到炙热的烟雾在我肺里横冲直撞,过了四天后我就对烟视若无睹了。

 

 

中午和同行们一起尝试墨西哥菜,火辣的口感和英国菜大相径庭。辣椒的威力不容小觑,我们都没喝酒却有些晕乎了。

 

他们是记忆里有报纸头条上那个猎鹿帽侦探的一代人,大多祖祖辈辈都以养蜂为生,坚守祖辈的生活方式来抵抗渐渐吞噬养蜂行业的机械齿轮。他们选择养蜂,他们是勇士,而我选择养蜂,只是个逃犯。

 

最年轻的一位说,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些聪明的生灵被困在拥挤的大铁盒子里的场景,采蜜飞翔都有严苛的时间和地点的安排,只为人类出生,活着,工作,交配,繁殖,甚至死后的躯体都要被拿来做肥料。这样蜂蜜里都能尝出绝望的味道。

 

我表示赞同。蜜蜂按照自己的路径生活,我们只是也只能借一点它们的劳动产品。

 

从没吃过的墨西哥烹饪意外地很对胃口,我吃的稍微比平时多了一点。我在食物这方面很自律,原因多半是年幼时目睹我家族的肥胖基因在我兄长身上作威作福的恐惧。经过我的嘲讽,他也开始节食。

 

突然想到艾琳,一个没钱的人生地不熟的女孩能去哪儿?于是没狠心,驱车回加油站,她果然还在蹲在加油柱旁,捏着一个空塑料瓶,就像我第一次见她一样。我招手示意她上车,她蹦起来,向我的车跑来。

 

多一个人帮我搬蜂箱也好。

 

 

7月4日

 

琉璃苣、羽扇豆、毛地黄、飞燕草,草甸上一片欢腾。毛地黄的花瓣仿佛专门为蜜蜂设计的停机坪。

 

教艾琳认植物,她一个都不认识。她说她的家只有一望无际的冬天的荒原。

 

蜜蜂有些认生,在她周围盘旋,她要用手去打,我制止了她,帮她带好了网罩,发配给她估计蜜蜂个数的任务。她不乐意,边数边骂一些我听不懂的苏格兰土话,但她还是数完了一个蜂箱的蜜蜂,得出了蜜蜂的大致数量。

 

实际上我并不想知道自己的资产总量,只是想了个办法消耗她的精力,让我的旅程安静些。

 

那些活跃的小东西不是好摆弄的,数数绝不是一件轻松活,艾琳赌着气,偏要完成作弄人的任务的样子有些像我年轻时的样子。

 

 

为了省钱,我和艾琳还是分享一间双人间。

 

 

 

 

7月10日

松果菊和紫菀属植物开始开花。紫菀属植物很不起眼,在庭院里会有被当作野草处理的可悲命运,却是极理想的蜜源植物。

 

在镇上的水果店买了青柠檬,切片加在蜂蜜水里,很清新的味觉体验。

 

记忆力好像又坏了点,下午两点半让艾琳去给蜂箱洒水降温,她说明明一小时前才去过。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偷懒撒谎,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晚餐后给约翰打电话,隐晦地问起是否还记得一位叫艾琳艾德勒的女士,他想了半天说忘了。我提示说那是我们曾经的一位委托人。约翰说查查当年的记录也许记得起来。我说不必,只是随口一提,不重要。

 

 

 

 

 

7月16日

多云,气温舒适。

 

峰区的山坡上覆盖着各种紫色野花,是蜂群撒欢的好地方。

 

爬山极辛苦,我们每人一次搬两个蜂箱,向上走一百五十米。如果我哥在,他一定会说我们像是搬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而我会算算我对蜂箱做了多少功,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一个侦探而我的兄长是一个讨厌的政客。

 

艾琳竟然没有怨言,一个一个地帮我搬蜂箱。她说自己喜欢不用思考的体力劳动,喜欢累到虚脱后突然停下的感觉。简单的身体重复运动让人有安全感。

 

搬完最后两个蜂箱后,我和艾琳仰面躺在草地上。我的背很酸,手臂发胀。而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翘起腿,嘴里叼着一根草。

 

她第一次问我的过去,我如实告诉她全部,我曾是一个侦探,住在伦敦,有一个室友。我破过很多案件,我的室友用现在已经没人知道的博客记录下它们。

 

听完她很不屑地表示她要是想知道这些还不如去网上找,但是她又讨厌故作玄虚的侦探故事,她想知道“我”的故事,而不是在另一个时代名扬大英帝国的神探夏洛克的传说。

 

所以她的确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位于她同名的女士。

 

我问她,要不要去吃意大利菜,我请。她听到这个,眼睛都瞪大了,接着就是一个武术运动员般的挺身,跑向我的卡车。她把我这个精疲力尽的老头忘了,我的手臂很酸,身体很沉,手臂支撑不起身体。她向前跑了五十米,终于意识到今晚请她吃晚餐的人没有跟上,又折回来,大笑着拉了我一把。

 

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提问,为此我预支了一笔不小的生活费。希望她在短时间里不要再对我从前的生活感兴趣,因为我不知道抛下侦探这个身份,我有何故事。

 

小镇上的那家意大利餐馆是一户来自多洛的人家开的。我没去过意大利,却知道这个不出名的意大利小镇。餐厅里人很多,我们刚进门的时候屋子里很喧闹,但是顾客们都被老板的大嗓门和狂躁的意大利风格怔住了,声音轻了许多。

 

作为一位我年轻时没有成为的绅士,我让艾琳先点单。她点菜毫无章法,先找甜点,奶冻和皮斯托奇蛋糕,她还想要泡芙,但是抬头瞄了一眼我不太好看的脸色后就不要了。然后又要了饺子、罗马炸鸡和一些开胃菜。之后她抢我的薄饼和香草煎羊腿吃。

 

餐厅离我们住宿的旅店不远,步行回去还可以穿过一条相当热闹的步行街,于是我把卡车停在了餐厅对面的停车场。

她喜欢上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拿起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又放下了,穿裙子搬蜂箱不方便。我还是买下了那条裙子,我没见过她穿裙子的样子。这和另一位艾琳艾德勒相反。在伦敦时她穿的是一丝不苟的昂贵套装和我的大衣或睡袍;在卡拉奇时,她的黑色长袍下是贝都因妇女的印花长裙。

 

她很高兴,把裙子收了起来。

 

7月17日

 

艾琳今天终于感受到乳酸堆积的痛苦,我像她昨天嘲笑我那样嘲笑她。她躺在床上一整天,没下床吃饭。

 

我独自上山,抽出活框,割开蒙盖后把活框放进摇蜜机里,利用离心力收集到将近两升的蜂蜜,

 

明天去农贸市场出售。这活儿我干不了,还是要麻烦年轻人。我就去买了奶油泡芙送给艾琳。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必须丢弃自尊,在晚上八点,抱着沾了奶油的被子请求工作人员更换。

 

原来某些类似“不准在客房里饮食”的规定还是有作用的。

 

 

7月31日

 

大清理。累极。

 

 

8月6日

离开了熟悉的南部,来到中部。无意冒犯,但是我有种进入荒蛮之地探险的感觉。日后再往北走不知道会怎么样。

 

 

 

艾琳从北方逃到南方,我又要载她去北方,真够讽刺。也许她会忍受不了我这个怪脾气的老头,半路走掉,这样最好。

 

 

 

 

 

 

8月18日

公路边上长着成丛的覆盆子,停车休息的时候可以随意采摘无主的浆果。红色浆果味道寡淡,略显酸涩。

 

到了大花葱的花期。硕大的头状花序适合蜜蜂停靠。

 

植物和蜜蜂相互适应,各自妥协,进化出适应彼此的形态和习惯。

 

改变是一个很令人畏惧的词语。

 

如果不是因为一些事情的发生,我可能现在还是一个高傲自大、滥用毒品的咨询侦探。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我呢?

 

这个问题同艾琳一个月前问的,本质无异,当时我回避了她的问题,是因为我自己也想不透。现在我害怕自己思考出的答案。好在艾琳没再对“我”的故事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她不问,我就不会再想起,但愿。

 

 

 

 

8月27日

 

今天的约克郡难得较为干燥,我给蜜蜂喂了百分之一的食盐水,为蜜蜂补充电解质和水分。

 

心情烦躁,只想一个人坐在蜂箱旁边,听林间风声和蜂鸣会好些。于是我给了艾琳五十英镑,打发她到镇上去逛。她很高兴,立刻跳起来抱住我并亲我的脸颊,说“爱死你了”。

 

总是夸大自己的情绪真是现在的人的愚蠢陋习。 但是她的话又使我记起那个我仍没学会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严肃的科学家的家庭,父母孩子之间,从来不会把这个字眼挂在嘴边。没人告诉我“爱”的条件和适用范围。我的兄长甚至把爱贬低得一无是处。我是否有可能对相处不久的人产生被称为“爱”的情感?

 

如果那对爱尔兰小夫妻的相处方式是爱的话,那我对艾德勒女士呢?即使我只是在几十年前与她

 

短暂地相处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想起她。

 

假设“爱”是福音书里说的,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那是否意味着相爱的人要各自妥协,像花和蜜蜂一样一起进化适应对方?这对当时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或是当时的艾琳艾德勒来说实属苛求。所以艾琳艾德勒会拒绝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时冲动的邀请,夏洛克福尔摩斯会目送艾琳艾德勒上飞机,然后赶回他的贝克街。

 

 

我不确定,第一次享受无知的感觉,不必畏惧信息带来的焦虑和负担。

 

9月14日

往更北的方向走。

 

现在是属于鼠尾草、波斯菊和石竹的时间。

 

我退休已经整整二十年。偶尔会想念当年紧张刺激的侦探生涯,想念伦敦交错的街道。

 

但是如今的我记忆衰退,身体僵硬,无法胜任侦探的职务。

 

我不遗憾,人总会老的。

 

我记忆里的艾琳艾德勒却不会。

 

装着小猫的盒子未打开前总是最美好的状态。亿万种可能性让我着迷,沉浸在推理游戏的快感中。

 

9月20日

 

在农贸用品店购买了药品。

 

去加油站给卡车加油的时候,艾琳说遇上了认识的人,和我打了声招呼就跑走了,现在还没回来。我很清楚她去做什么了。

 

 

 

 

9月24日

 

秋天将至未至,夏日白天的余温与傍晚的凉爽交接 。

 

人变得懒散。白昼变短了,结束傍晚的检查后就能看到零星的星光了。我退休后开始允许天文一类的知识储藏进大脑,我现在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了,也分辨得出金星和北极星。

 

艾琳说希望能永远躺在山谷里看星星。我对她说,所有相聚都是短暂的,我们不能一直旅行,早晚有一天要回家。

 

不敢想象这是从我口中出来的句子,我听起来越来越像约翰了。

 

那么我有家吗?语法上好像不承认一个人也可以组成家庭的可行性。如果家意味着血缘和姻亲关系,那么“英国政府”就是我的家了。意识到这么多年欠我哥哥一个道歉,我年轻时给他制造了不少的麻烦,艾琳·艾德勒女士的案子算是一桩。

 

我不知道这卡拉奇分别后,那位女士是否组建了家庭。那时我有意控制自己想起她的频率,刚开始的戒断反应很难熬,肠胃痉挛和失眠简直要了我的命。所以我不睡觉也不进食,专注于手上的四个案子,工作会占据我的思维。之后我就真的很少想起她了,我身边的人也是这样,艾琳·艾德勒已经被她的旧世界忘记了,对她来说这样最安全。虽然听起来有些自大,但是我的确是唯一一个知晓她的过去的人了。我又了解她多少呢,让伦敦屈膝的施虐女王 ,还是招惹恐怖分子的白种女人?即使当我们初次交锋,她脱光衣服站在我面前时,我看见她,仍不认识她。

 

在卡拉奇的最后几个小时是我最接近她的时候了,然后她就销声匿迹。

 

 

 

10月1日

从昨天夜里开始发烧,今天早上愈发严重了。果然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抑或是因为已经放下许多事情比如我的骄傲,我曾战胜枪击和毒瘾,却屈服于有益无害的细胞战役。

 

感谢艾琳买了退烧药并上山清理蜂箱收了蜂蜜,虽然她笨手笨脚地把摇蜜机弄坏了,我实在不明白工作原理如此简单的机器也会遭遇这样的厄运,等明天我自己动手修。

 

傍晚六点的时候,情况好转,但腿脚依然无力,在房间里卧床休息。一整天没有进食,只能喝下一些温热的流质食物,家庭旅馆的主人十分客气,亲自送来了粥和牛奶。粥的分量太大,艾琳喝了一半。

 

她好像记起两个多月前我逃避的问题,她继续追问我那天的问题,说是想挖到些独家消息。我招架不住,向她讲了我的朋友约翰,小甜心罗茜和我敬爱的玛丽;埋怨了爱多管闲事的麦克罗夫特,犹豫着要不要提起那位女士时,发现她已经蜷缩在我脚边睡着了,难为她一天辛苦。

 

决定不叫醒她。

 

尽管头昏脑胀的症状已经减轻许多,一阵一阵的偏头痛还是在围猎我。一个名字趁机偷渡入我的脑袋——艾琳艾德勒,我指的不是睡在我脚边的那一位。我想到的不是那位女士在伦敦富人区时的精致的发髻或昂贵的高跟鞋;我想到的是她在卡拉奇时消瘦的脸颊。从我决定把她从恐怖分子手里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我的秘密,至今没有人知道。但是我害怕我自己也会忘记,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如何称得上是秘密?那就沦为一段失落的历史了。

 

还是要早些入睡,睡眠是最行之有效的愈伤方式。

 

 

 

10月7日

 

到秋天了,天气转凉但是暂时还用不上加热设备。

 

巧克力秋英散发最后一波巧克力甜味。奇妙的化学。没能阻止艾琳摘下花瓣嚼碎,不能阻止她做任何事,比如和陌生人睡觉。她想到什么就一定会去做,在某些事上,以前我缺乏这种勇气,现在仍不具备。

 

如果大英帝国抽出三成对园艺的热情去钻研经济,现在也不至于陷入经济危机。

 

 

又打开了那块怀表,颠簸中它显得更旧了。有时候提醒我自己的年龄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一些无生命物体。

 

我仍然是不认识她的,更称不上了解。在那间燥热的旅店房间里,她袒露了所有皮肤,却把自己掩盖紧实。我们聊了当地的天气、习俗以及墙上斑点的来由。她拒绝讲述她的过去,也不乐意我进行推理,她说过去的事情毫无意义,我们也没谈及将来,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不会再出现在对方的未来蓝图中。我们只谈了当下。

 

10月20日

 

蜜蜂的数量减少了。我并不担心,这属于正常现象,正如人类的衰老。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呢?不是开始长白头发,我现在也没多少白发。应该是我记忆力开始衰退的时候。作为一个前侦探,这严重打击了我的自尊,没有什么能比需要翻看日记才能知道前一天做了什么,更让一个年轻时凭出众的智商和观察力过活的人抓狂的了。我越使劲想记起一些事情,脑子里就有越多无关事件发出的噪音,越能感受到一种无力感。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约翰和罗茜也不知道。

 

所以我仍然不记得那个夜晚我们谈到的除却天气、习俗以及墙上斑点由来的内容以及艾德勒女士的神情。但可以肯定她不是神采奕奕的,像她平时的样子。在伦敦的时候,她来寻求我的帮助,在我的床上熟睡,毫无危险性。她醒来之后,那样平静的神情就从她脸上消失了,即使没有奢侈裙装和妆容,她依然是我的“英国政府”哥哥向我描述的施虐女王。我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她说过,伪装是最好的自画像。不得不说,她实在聪明,我没必要再分辨何者是她的伪装,何者是她的真面目,都是,都是她。现在,关于她的记忆,无论好的或是不好,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下午的时候,检查完蜂箱,突然下起了雨,我和艾琳躲进了车里,她用手机放音乐,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唱,并剧烈地摇晃身体。当然,我阻止了她;当然,她不能被阻止。撕心裂肺的摇滚乐吵得我头疼。

 

另一位艾琳·艾德勒一定会厌恶这样聒噪的音乐,古典乐才应该是她会喜欢的类型。人们求饶的啜泣和呻吟一定也让她满足,鉴于她在伦敦时的职业。

 

下午三点的光景,罗茜来电,她已经开始学习日语并留意九州的房源。我才意识到她真的要走了,离开伦敦,离开英国。她真的长大了,此前她从没离家超过两个星期。抵达一个陌生的国家,她也许会抱怨,也许会哭,也许会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但她是不会逃跑的。

 

养孩子是一项投入和收益不成正比的投资,他们总会跑得远远的。

 

拿艾琳作例子,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了无非是单亲家庭、酗酒暴力无迹可寻的父亲、控制欲强的母亲以及花心的男友之类的陈词滥调。离家出走似乎是她最合理的选择,但是她不是象征性地或是为了宣誓某种东西而出逃一两天,她至少已经离家三个月有余。

 

我深切地感叹这些小女孩的勇气,虽然一定程度上近乎愚蠢武断,然后意识到我自己其实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懦弱的。我害怕衰老,害怕记忆力衰退,害怕从过去走出来又害怕被过去的记忆纠缠,我甚至害怕承认我的恐惧。

 

那位女士也一定害怕过某些东西,热爱逃避是我们的共同点,不过有时逃避比面对更需要勇气和自制力。

 

 

 

10月26日

 

气温下降得很快,已经需要穿上大衣,戴上围巾。我的蓝色羊毛围巾陪伴我很久。它很丑,针脚零乱,呈奇怪的不规则梯形。那是罗茜在学校的针织兴趣课的家庭作业,我原本并不想收下这份烫手的礼物,但是约翰说我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收到粉红色的那一条。

 

蜂箱口堆积了工蜂的尸体,这没办法补救。

 

如果人类像蜜蜂一样,由染色体组数决定命运,社会结构会稳定有序得多。

 

我从来不屑于于人间周旋,很愚蠢,还必须遵守某些可笑的规则。

 

 

10月31日

 

清晨的时候往窗外看,草地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花也都是白色的:总序鹿药、羽状圆锥花和花型小巧的山茱萸。白色不是最吸引蜜蜂的颜色,但是它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起来的时候艾琳还在睡觉,如果我不叫醒她的话,她可能会这样像一个婴儿那样睡上二十个小时,甚至不用进食。

 

 

 

11月4日

我 来早了,今年苏格兰高地的冬天比以往要暖,铁筷子的花苞还没有成熟

自从欧菲丽娅溺死在水里后,我就不再梦见艾琳艾德勒女士了。我有些遗憾,做梦是我能见到她的唯一方式了。

 

自退休后我就不再刻意建造我的思维宫殿,如果它是客观实在的建筑,那就应该像陨落的厄舍府的模样。坡先生是我唯一可以忍受的作家,他有着近乎邪恶的幽默。天呐,我终于记起他也是我和那位女士那晚的谈话内容之一。

 

当时我们在推理墙壁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形状可疑的黑色斑点的来由。她说起坡先生的一篇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把自己杀害的猫和女人都砌到了墙里。

 

我那时还未曾对这个美国作家有所耳闻,我一向鄙夷文艺。然后我们就对这种处理尸体的方法的可行性进行了讨论,并对某些蹩脚的侦探小说进行了抨击。如果我要对全世界的罪犯或潜在罪犯说一句话的话,那就是——不要模仿文学作品里的犯罪方式,因为你可能会在逃离现场之前就被逮捕,如果真的没有灵感,也请模仿一些不知名作品。

 

至于说是讨论而不是辩论,是因为我当时目测出她明显数值变小的三围就不那么想赢了。我知道当时她不在自己的最佳状态,我不想胜之不武。

 

 

那位女士虽然不是侦探也不从事任何与刑侦沾边的工作,但是她的观察力仍然让我另眼相看。我和她看待许多事情的观点一致,这让我们的沟通顺利不少。

 

 

 

11月13日

 

退休以后,我就没有再说过一个词——无聊。如果三十岁或是四十岁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得不观察蜜蜂的舞蹈,他一定会无聊得不行;如果他刚好还磕了药的话,估计会把蜂箱砸烂。

 

十九岁的艾琳·艾德勒也一定会厌倦于蜜蜂的飞行表演。没必要作区分,两个人都会(would)。

 

蜜蜂是神奇的生物。 

 

11月15日

 

蜜蜂越来越少。今年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产出了。

 

今天去超市买了大量白糖,准备过冬。苏格兰的物价和伦敦相比,让人愉悦。

 

清洁完蜂箱后,我和艾琳去吃了当地的菜。比炸鱼薯条生猛许多的哈吉斯。艾琳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咽下羊杂的扭曲神情。

 

午餐过半,又下起倾盆大雨,幸而我把车就停在餐馆门口。我的衣服不防水,沾了水的布料的触感冰冷,贴着我的心脏,皮肤一阵刺痛。

 

我打发艾琳上车,然后去擦干净倒车镜上的水雾。我上车的时候,她手里的圆形物件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她显然已经看过了里面的那张年代久远的黑白人像。她扎头巾的手法不太娴熟,印花织物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

 

我告诉了她全部。我说那就是“我的”故事,一段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经历,一段极其短暂的相遇。如果有人闲来无事想要写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传记,这段故事甚至只能勉强占满两张纸。

 

我讲述了约翰记录在博客里的贝尔格莱亚丑闻一案,也讲了他没记录下来的发生在卡拉奇的后记。明明很短的故事,我却讲到了雨停,讲故事果然是约翰的强项。我那精力旺盛的青年听众却没有失掉兴趣。也许是知晓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的快感攫取了她的耳朵。

 

 

我最后才告诉她,我的秘密的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十秒的时间。然后像是没听见这个原本应该引起她特别注意的名字,自顾自地发问,她现在在哪儿。

 

她还是没有弄懂我用过去式讲述自己故事的用意。

 

意大利,我回答。

 艾琳嫌我的回答太宽泛。

多洛,我缩小了范围。她在那里吧,我也的确没撒谎。

艾琳还是不依不饶地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回答不上来,打了一下这个烦人姑娘的脑袋,就像曾经我对罗茜做的那样,发动了卡车。

 

路上她一直攥着那只怀表。

 

在等信号灯变绿的时间,她看着另一位艾琳·艾德勒的照片喃喃道:She is beautiful.

 

She was.我说,也没看她。

 

 

11月26日

 

铁筷子花期将尽。

 

此时蜜蜂的嗡嗡声比夏天时轻了,我认为比我哥的训导好听。

 

高地的空气比伦敦清澈,冬季还能看到蓝天不容易。

 

给艾琳放了半天假,晚上在旅馆旁边的餐厅见面,反正也无事可做。

 

自从了解了与她同名的那位女士的故事后,她的话少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卡拉奇一别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了。在那之后二十年,我等到了她的一条短信,也是最后一条,没有别的话,只是一句再见,和一个定位。

 

意大利的多洛小镇的中心是一块墓地。

 

这是她的告别,和那次在远东沙漠里的别无不同,只是,我没有能力去救她了。

 

 

 

12月4日

 

给蜜蜂喂了高浓度的糖水。

 

艾琳在卡车里放起音乐,不再是摇滚,换成了苏格兰民谣。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看起来被水泡过,又在她口袋里塞了很久,已经发皱,棕色的碎烟草漏了出来,闻起来有股霉味。她用中指和食指夹住,放在嘴唇间叼住,双手在全身摸索了一遍,没找到打火机。就拿下香烟,扯开烟纸,用舌头粘起烟丝,卷进嘴里,咀嚼,像极猫喝水的姿态。

 

我很久不抽烟了,看得有些心痒,我必须得离她远些,好不容易戒的烟。

 

 

回来的时候,常光顾的餐厅里有乐队表演。苏格兰风笛和弦乐混搭。

 

艾琳撺掇我去。我接过一个和善的小伙子手里的小提琴,即兴拉了首曲子。

 

艾琳问我,那是不是我替那位女士写得。

 

我说,是。

 

她说从没见过我这么悲伤。她还说我脸上一般挂着的是一副知晓一切懒理世人的讨厌样子。

 

那的确是我。

 

 

 

 

 

 

 

 

 

12月14日

 

草地已经枯黄了。山茱萸的红色枝干是目前唯一的鲜亮色彩。

 

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踪影。

 

 

 

12月15日

十二点把时间分割成昨天和今天,尽管相隔不远,终究不一样了。艾琳十二点差三分钟的时候才回来,那时我已经躺在单人床上了,忍受失眠困扰。

 

她回来的时候没开灯,脱了鞋子踩在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当我以为她会想往常一样跳到床上,然后迅速入睡。但是她突然打开了灯。灯光刺眼,她身上有酒味。等我睁开眼,看见她手上拿着蛋糕。

 

她说今天是她生日,还剩两分钟。

 

然后她在我耳边说,你要操我,直到我身体流血。

 

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另外一位艾琳·艾德勒,她的气味,她的脉搏,她的瞳孔,她的心跳。只和叫艾琳·艾德勒的女人做爱,是否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从一而终?

 

她口腔里有女士香烟的淡淡薄荷味。

 

 

12月23日

 

早上她说她该走了,我没反对,请她喝了最后一杯咖啡,我相信以后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

 

 

路灯坏了,月光惨淡,我的视力可怜,只能看见她惨白的手臂。她穿着那天喜欢上的白色裙子,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瑟瑟发抖。然后像我当初见到她的样子,扎高马尾,背上背包,踩着铁轨离开。

 

回到房间,看到有罗茜的未接来电,我打了过去。她说

明天要乘下午的航班前往九州。我表示遗憾,不能亲自去机场送她,祝她一切顺心。然后和约翰聊天。

 

我永远都在目送别人离开。这样,当一个侦探有什么意思呢?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侦破案件的满足感?都不重要了。

 

这某些事情面前,我无力得可怕。我之前的骄傲简直就是无知的同义词。

 

 

 

12月31日

 

1号至30号蜂箱状态良好;30号到40号蜜蜂不多了;41号到45号蜜蜂都没了。

 

我又是一个人了,我本来就该是一个人。孤独是我的保护色。

 

我突然再一次感受到二十几年前,当我谷歌到那个定位时感受到的感受,那是纯粹物理意义上的器官破碎的感觉。

 

起风了,明早把蜂箱都打开吧。毕竟又有人知道艾琳艾德勒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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