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


雪莉·福尔摩斯的午后告解


*艾琳艾琳年再见,艾琳爱你年快乐

For my dearest Melody

 

 

下午好,我的孩子。

 

下午好,神父

 

今天很热,不是吗?你刚下课?

 

对,呃……对。摩斯坦小姐的历史课,无聊透顶。

 

别这样说,历史是帮助我们认识我们自己的工具,我的孩子。

 

您也是这样评价地理的。依我看,在帮助我们认识自己方面,地理和历史都不比乔安娜·华生的色情读物好多少,甚至远远不如。

 

乔安娜·华生,又是......她。我想赫德森夫人会好好和她谈一谈的。

 

又一次?

 

说正事,我的孩子,你为了什么忏悔?

 

为了我的淫思,神父。我有很多淫思,我是否仍然能被主接纳?

 

“到我这里来,我必不把它抛弃于外”孩子,主会赦免你的罪。再说了,青春期的女孩子就是会有淫念,这就是为什么赫德森夫人每个星期日都会请我来听你们告解。

 

好。只是我不知道从何讲起。

 

就从最初开始讲起吧,下午不去花园劳作?

 

上星期去过了。

 

好,你可以开始,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愿圣神光照你的心,使你诚心诚意告罪,并接受仁慈天父的恩宠。

 

那么就请您听听我的故事吧。请原谅我无趣又冗长的叙述。

 

不要有所顾忌,我的孩子。

 

感谢您。那么我就开始了。故事的开始是,我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我从没见过她。我和我的父亲一起生活,或者说,我和我自己生活。我很早就学会了割舍掉情感上的需求。拥抱和亲吻,睡前故事和摇篮曲对我而言望尘莫及。别误会我的意思,他是个好父亲。他的香水生意让我们的生活富足,我们的房子是整条贝克街上最显眼的,只是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我是见不到他的。我和一个老保姆困在房子里。家庭教师每周来上五天的课。那些道貌岸然的私立学校不愿意接收一个粗鄙香水商的女儿。我的父亲直到我十三岁才再娶。所以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这个女人走进了我的生活——艾琳·艾德勒,一个拒绝冠上夫姓,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姓也是从男人那儿继承而来的女人。


她就是你的继母?

 

是的。

 

你可以描述一下她吗?

 

很奇怪,我好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我只有看着她的时候我才看见她。

 

我不太明白。

 

原谅我的胡言乱语,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一直有自信自己可以用英语来描述世间所有事物,再不济拉丁语也可以作些补充,但是她是个例外,没有一个词语是用来描述她的,但是每一个词里有藏匿着她的气质,即使是一对反义词,它们总可以在描述她这件事上和平相处。

 

这位艾琳·艾德勒似乎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士。

 

是的。您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说的吗?

 

愿闻其详。

 

她是柑橘。

她是茉莉。

她是鸢尾。

她是睡莲。

她是天竺葵。

她是广藿香。

“玫瑰换一个名字,芳香依旧”这样的名篇也成了无稽之谈,玫瑰当然有名字,她叫艾琳。

 

这似乎是很高的评价。

 

我还记得他讲这些话时候的表情,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好像在描述一件神迹。不过他听起来实在太可笑,都是那些法国佬把我的父亲变得如此夸张。但是我见到她之后......也许法国人做的不是坏事。我父亲给过我她的照片,我现在还留着,我拥有的她的唯一一张照片,上次乔安娜·华生拿它当书签,您可以猜到是什么书,被我揍了一顿。照片里的她的确很美,不难理解父亲为什么选择了她。但只有见到她的那个下午,我才明白照相术有多么拙劣。

 

 

也许你愿意讲讲你和你的继母的初次见面?

 

好的。但是我不把她看成我的继母。她远不只是别人的妻子或是母亲。我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了。那也是一个夏天,四年前吧。那时我躺在我的床上,上演着幼稚的伤感戏码。我当时一定深受童话故事荼毒,对自己将要成为灰姑娘或是葛莱特的命运深信不疑,甚至还收拾好了衣物,把所有东西装在一只藤编行李箱里,和我的房间告别,准备着被恶毒的继母赶到地下室去住。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喇叭声。奥斯汀,纯黑的烤漆能照出人影,1922年产,父亲载我去集市的时候,我总要把头伸出窗户让风扑在我的脸上。他真得意,毫不夸张地说,父亲把喇叭按得整条街午睡的人都想冲过来殴打他。我从窗台往下望——她,艾琳·艾德勒。我还记得那天她戴着一顶夸张的镶着雪纺的遮阳帽,半张脸都被遮住;绉绸衬裙和绒面革腰带让她看起来很像我父亲代理的销量最好的那款香水的瓶子。对,那款法国香水就叫艾琳。我不知道是父亲把他钟爱的香水事业娶回了家,还是这个女人把自己打扮成香水瓶才让我父亲决意娶她。她的名声可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你之前听说过她?

 

不过是我的保姆嚼舌。她说,那位女士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交际花,美国人,勾引有钱人,在欧洲混得很开,这是她的第十八段婚姻,和她在一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不是锒铛入狱就是被骗得倾家荡产。

 

 

 

第十八段婚姻?

 

你知道上了年纪的妇女是多么爱搬弄是非。她不过是愤愤这位艾琳·艾德勒女士抢了她的工作而已。艾琳给她遣散费的时候,她倒很是恭敬又友好。我终于看到了她,和照片上没什么差别。但是一种东西在她身上涌动,那是照片无法传达的,我说不好那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也没完全弄清楚。语言无法描述她的美。我情愿用最肮脏的字眼辱骂她也不愿用语言描述她有多美,那毫无意义,到最后,我第一次见到的她已经和“美丽”这个词没关系了。好吧,如果非要我描述她的外貌,我会说,她有些像消瘦版的克拉拉·鲍,刚好那年生日她带我去看了《攀上枝头》,又是我和她,父亲在格拉斯。她比照片上要消瘦一些。肤色是漂亮的小麦色。父亲说她游历过世界从她肤色来看那是真的。她的个子不高,只比当年的我高上半个头,然后我慢慢长高,从她的鼻尖到眉骨再到发际,现在我已经比她高许多了。但是在她身边我看上去苍白又可笑得像一部默片。她微笑着低下头看我,脸上竟然不是那种继母的阴毒,也不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毕竟我当时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她笑着拉起我的手,看了一下,又撩了下我的卷发,就差掰开我的嘴看看我的牙口好不好了。一番打量之后,她才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艾琳·艾德勒,那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想向她伸手,但是我的右手仿佛和箱子的提手粘在一起了,所以我在无视她的殷勤和用我的左手和她进行一次别扭的握手之间徘徊了好一阵。她也瞥见了我的箱子,问我那是什么。我如实回答。

 

 

她听到你这么说,是否会尴尬?

 

完全没有。不仅没有,她甚至说,那就把它们全扔掉吧,斯伯丁女士的品味一定很糟糕。她竟然真的把我的箱子拿过来,往街上一甩。箱子滚了好几圈才停在街道的正中央。一辆车正巧开过来,猛地一个急刹才没有撞上。我都愣住了,那位可怜的司机也是。没有人说话。寂静可以暴露很多事情,比如隔壁的茉莉·琥珀又在边哭边练钢琴,比如我父亲的肚子饿了,比如晚祷的时候总有人偷偷打盹,比如艾琳·艾德勒女士的脉搏是一首咏叹调。当那位司机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摇下车窗,把头伸出来。在他能发出第一个音节之前,艾德勒女士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迷人的微笑,抢先喊了句对不起,然后在我父亲的提示下加上了他的姓氏,雷斯垂德先生。愚蠢的美国人,他狠狠地骂了句就开走了。然后,那位女士对我说,哦天呐,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对我说的每一个字,忘记比记住更难。

 

 

她说了什么?

 

看到没有,当你足够漂亮的时候,别人就不会辱骂你是个女人,转而去辱骂你的国籍了。

 

这位女士......

 

令人赞叹

 

就是这个词语,原谅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她。


您瞧,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刚开始我怀疑你说的是夸张的无稽之谈,那么我得向你道歉,那位艾德勒女士确实“令人赞叹”。

 

随着我越来越了解她,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是多么匮乏。你永远也想不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有趣的女人,对我来说甚至是唯一的女人。不是母亲,我有我的母亲,虽然我对她的了解远少于对艾琳·艾德勒的。但这意味着我的心里总还有她的位置,我也可以不受限制地想象她的故事,就像现在艾琳不在我身边一样,我可以想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如果我还和她在一起,我就失去这个权力了。这样他人死亡和活着好像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是的,都是主的旨意。那么这位艾德勒女士就成了你家的女主人?


是的。刚开始的一周我们都没有适应,我父亲,艾琳和我,我猜斯伯丁太太也不会给她的女儿女婿还有她那两个吵闹的外孙好脸色看。家里变得一团糟,万幸的是我没有被我的“狠毒”继母和“负心”老爹赶到地下室去住,被迫当个女佣打扫厨房和浴室,然后和老鼠麻雀做朋友,不过也许不会有仙女教母用魔法变出南瓜马车在我去王子的舞会了,艾琳讨厌南瓜,她甚至不能容忍万圣节南瓜的存在。但是我来到这以后,就能理解她了,餐厅的南瓜汤确实难喝极了。

 

你的意思是...


是的,她也曾是这里的学生。赫德森太太还记得她。不过,她肯定想不到她会教出这样的一位学生。她应该要怀疑自己一向秉持的“温驯、诚实、善良、光明”的教育理念了。她和哪一点都沾不上边。不过,之后再提这点吧。

 

好。艾德勒女士嫁给你父亲后,你的生活有何变化?

 

变化很大。翻天覆地。首先,不变的一点是,我父亲还是很少在家,这样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艾琳两个人。我父亲依旧是常驻格拉斯,那边的工厂使他脱不开身。我早习惯了。父亲偶尔回来时我还会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他也是如此。我和斯伯丁太太也没话讲,难道我要和她讨论莴苣的做法或是为她不争气的女儿女婿义愤填膺?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倒是希望他在家,只留我单独和艾琳在一起,我实在无所适从。其实我也可以无视她的存在,不过这个女人没给我机会。

 

她做了什么?


她做的事情可多着呢。把我的行李箱往马路上扔是一回事,其他的就更匪夷所思了。

 

说到这里,她把你的东西都扔了,那怎么办?

 

她扔掉我的东西之后,丝毫没有解释,倒是我父亲,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惜,他那商人的伶牙俐齿在艾琳面前一下子变成了笨嘴拙舌,搜刮尽腹中词汇也无法找到合理性。也许父亲正是被这一点所吸引——一个超出他想象的女人。他尴尬地“呃”了一声之后也放弃了解释,转而招呼起小工们搬运行李箱。我早该知道,我的父亲会把复杂的关系丢给他的两个女人自己处理。我全然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做,难道她不应该像一个普通的继母一样在和新婚丈夫的孩子见面时装模做样地表示友好?两个小工从我和艾琳身边挤过去,等他们把所有的行李搬进去之后,她的东西可真多,好像是把整个法国都装进了箱子,她说,她说我可以穿她的衣服,我的雪莉。我不确定她是在讲法语,还是在念我的名字。我不喜欢她这样叫我,一点也不。她凭什么可以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亲密,这就是她的行事方式?我不知道。也许她这样对待所有人,那这就只与她有关,与我就没关系了。不过,那天晚上,她的确打开了她的行李箱,把一切归置到位后,拉着我试她的衣服。我不得不服从,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原本理所应当的正常的生分和害羞就变成不正常的了。而且,如果我们友好相处,父亲会开心,我想让他高兴。这个男人生活得太过压抑了,尽管他在自己的领域里游刃有余,但是他把自己淹没在工作里,他很少和我聊他的感受,他甚至不太愿意回到他的房子里来。好像他除了工作,什么都不会了。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对一个陌生人熟络。她说,她不喜欢循序渐进,那太累了,我们总会变得非常熟悉。她不喜欢开始,那么,我想,她也不会喜欢结束。艾琳的衣服对我来说,尺寸正好,只是稍微有一些长,布料上没有香水味残留,但有木头的味道。我猜想,艾琳把它们装进箱子之前,穿着它们站在一个看得见海的露台上一个人和海风跳过舞。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和她,一样的蓝色眼睛和黑色头发,我那时就应该意识到,我会爱她的。她背过去,收起我试过的裙子,我可以看见她的后颈和掩映在丝绸下的肩胛骨。但是这些都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她刻意让别人看见,是和我无关的。从那时开始我便热衷于寻找她身上的一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东西。那天我发现的第一个是——她鬓角和耳后一小块没有抹开的粉底。我想到我的父亲可能舔过那一块皮肤,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萌发。嫉妒?也许。气愤?也有。那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总之,我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女人。

她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有时是我的父亲纵容她,有时是我纵容她。每天傍晚五点到晚上九点照例是茉莉·琥珀的钢琴练习时间,中间她只休息四十五分钟去吃晚饭。茉莉·琥珀的钢琴弹得不好。艾琳第一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第二天,她轻轻地骂出了声。第三天,我的父亲就离开去法国了。艾琳不会做饭,一点也不会,大部分时间我必须准备我们两个人的食物,幸好我的确同斯伯丁太太讨论过莴苣的做法。不过那天我们在街角的餐厅解决了吃饭的问题,边吃边聊。多半是我听艾琳讲话。她故意要了雪莉酒,还嘲弄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与葡萄酒同名的好运。她给我讲了自己在远东和欧洲大陆游历的经历,水上集市和秋季猎场。那些故事奇幻得好像是编造出来的,但是我相信艾琳是做得出那些事的。我们很晚才回家,躲过了茉莉·琥珀的钢琴练习。第四天,我的家庭教师告假,我睡到上午十点才被一阵声响吵醒。再不能睡着了。于是我出了房间在楼梯上往下望,艾琳正指挥工人把一台留声机搬到客厅的壁炉旁。她一整天都没再做其他的事,专心等待着茉莉·琥珀开始弹琴。巴赫刚开始,她就赶紧放上一张唱片,声音很大,爵士乐。艾琳调试着机器,嘴里念念有词,该教教茉莉·琥珀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了。莱奥纳尔·汉普顿最后盖过了巴赫和贝多芬。茉莉·琥珀的琴声越来越焦躁不安,好像音符随时会跳出来掐住她的脖子。艾琳则沾沾自喜地端着酒杯,听着这边的爵士乐以及那边渐渐暗淡下去的钢琴,她的脚趾好像在跳舞。在那之后,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做。贝克街的爵士之家,我确信整个街区里总有几户这样称呼我们。我至少听到过两次,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到地里去。

 

之后,你的邻居还每天练琴吗?

他们搬走了,虽然是因为琥珀先生工作的关系。谁知道,也许就是因为讨人厌的邻居吧。茉莉搬走了我还挺难过的。我再也不能吃到琥珀太太每周日才会炖的牛尾汤。琥珀太太爱在汤里放很大份量的莳萝和胡萝卜。因为缺少其他选择,我和茉莉·琥珀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的意思不是:和她做朋友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她长我一岁,但是外人总会弄错。道别的时候她送我一条项链,有一个珐琅的雏菊吊坠。因为规定,上课的时候我不能戴。那时候她说,我们会再见面,不过相距两百英里,可以坐火车。但是我们...至少是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说完她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眼泪透过了我的衣服。那时我想,我也许不会再想起她,但是我会想念她的琴声。

 

这位女士的行事方式给你造成过困扰吗?

让我想想,也许有吧,但是她总会补偿我的,在这方面,她很慷慨。比如,她行李箱里的羊皮手套、战前保罗·波烈的霍步裙、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还有印度的纱丽和埃及的挂毯。她的行李箱里有一个世界,然后她又把一部分送给了我。其实我明白她为什么做出些惊人的举动,对于一个游历过世界的女人来说,贝克街的221B不是个好归宿。哪一所豪华房子都不是。

 

那你可曾想过她为什么要嫁给你的父亲呢?

也许,她累了,想要安定下来?

 

你不确定吗?

是的,我不能打包票。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父亲算是结婚的完美人选。没人比一个有钱又温柔的鳏夫更适合结婚,尤其是当这个男人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继母不想要孩子?

艾琳养不活一个婴儿。而且我们上街的时候,她去药店买过避孕栓剂。

 

但是这是有违上帝发展后代的旨意的。

这有违上帝的旨意,但是符合了人的旨意。一个新生儿对我的家庭来说可有可无。说实话,我也想象不出艾琳做母亲的样子,她可能会在奶瓶里加点白兰地或者把婴儿车落在舞池。我可怜那个孩子的悲惨命运。但是,谁又能想到跳着查尔斯顿舞,在巴黎夜场有一款以她命名的鸡尾酒的艾琳·艾德勒会把戒指套上无名指。当然,我这是借代的说法,艾琳的婚戒只带了几天就被她丢在首饰盒里了。是一只很简单的银戒指,素面的,里圈刻着她的名字。艾琳,一个和男人没有关系的名字,她和我说,那是她外祖母的名字。很美的名字,我偷偷试她的戒指的时候,这个名字摩擦我的手指。这一枚戒指和我母亲的婚戒比起来实在相形见绌。它也绝然和艾琳的气质相悖,艾琳戴着它就像是玫瑰开在菜圃里或者宝石蒙尘。

所以如果艾琳真的作了母亲,我也不会像我想的那样惊讶,艾琳·艾德勒就会有艾琳·艾德勒带孩子的那一套。

 

那时的你没有手足相伴,难道不孤单吗?

呃,问题不大,街区里有还几个与我同龄的孩子。再不济,我还有一个远房堂姐,她倒是大我不少。因为她总是自负又刻薄,所以我对手足的印象一直都不好。我是说,谁会喜欢一个总是在贬低你的人?更让人愤怒的是,你知道她就是在讲实话!

 

好吧,继续讲你的新生活?

 

好。我说到哪里了?

 

你的邻居搬走了。

 

对,我的邻居搬走了。是的。我花了两天适应没有茉莉琴声的生活。艾琳还是会捣鼓那台留声机,但是从机器流出来的歌声越来越哀婉了。陆仙妮·鲍华叶开始倾诉爱语;在烟雾迷蒙的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大声苦笑……总之家里的气氛变了,但是艾琳没有错,是因为我自己。

 

你为什么这么说?

 

那一段时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变化,像茧里的蛹一样,我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化成水,然后重新被构建,但是我不能控制自己。我的脾气变得很糟糕,我的身体的每一处都经常疼痛得难以忍受。我把我的老师气得不愿意再给我上课了,还是艾琳带了花束和酒把她劝了回来。直到有一天,我知道,这一切的疼痛和戾气的根源是什么了。那天早上,艾琳让我和她一起去逛街,但是我的小腹疼得起不来床,又不想看她的高跟鞋在我眼前晃荡,就建议她找韦斯特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去。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以后,我终于可以睡着了,还好睡梦里没有疼痛。我睡了很久,醒来已经是下午了,我想给自己去倒一杯水,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全是血,暗红得简直和黑色差不多了。我吓坏了,我记得堂姐和我说过,这是罪恶的,从那里流出血来,是夏娃当年偷吃禁果所得的惩罚,她的族类一生都要忍受的痛苦。我想喊,但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能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祈祷。然后,艾琳回来了,她一回家就把高跟鞋脱了,我听见她的鞋跟敲到了壁柜上,然后她就光着脚,一边抱怨着韦斯特母女的糟糕品味,一边走上楼来。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但是我的小腿已经麻了,一时动不了,只能僵在那里。她看到我的时候尖叫了一声。我可以想象她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有多震惊,一个穿着睡衣的披头散发的女孩以一种介于“跪”和“趴”的诡异姿势祈祷着,那个女孩的白色裙子上还染着血。她没有把手上的包朝我扔过来,我已经很感激了。她冷静了一小会儿之后,也跪下来,抱住我。她好像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她要说出我堂姐说过的话,但是她没有。她说,这是美好的事,是礼物。然后,她把脏床单从我的床上扒了下来,丢在地上。我抬头看她护着手上新买的包的样子,可笑极了,结果一笑腹部就更酸痛。接着...接着,她让我把睡裙脱下来,因为那件裙子也遭殃了。我照做,虽然还是犹豫了一下,但不是出于羞涩之类的原因,只是不习惯。而她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路过她的房间,她没关门,我看见她,她会赤裸着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把头埋起来,像一尊博物馆里小心保护着的大理石雕像。她会这样和自己独处很久,仿佛整个世界和她再没关系。说起来,这难道就是有一个母亲的感觉吗?在你把一切搞得一团糟的时候,有人会来照顾你。又或者对艾琳来说,她在我身上看到一个她不曾拥有过的女儿?又或者......我把睡衣递给她,我的身体和她的比起来太苍白了,好像吸血鬼。她本可以接过就走的,她本可以,但是她还是没有,她的手抚过了我裸露的脖颈,只是片刻,然后她叹了气,我记得她叹了口气,很轻很轻。我进到浴室前,回头看见她有些茫然的神色,这时她的眼神代替了手触摸着我,她的焦点甚至不在我身上。这太奇怪了。

 

奇怪?


是的,这样的接触对我来说很新奇。那和艾琳自来熟的拉拉扯扯不一样。我记得她的手很冷,她碰到我的时候,我的整个身体都紧绷了,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听到奥斯汀响亮的喇叭声的那天。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总之我感激艾琳照顾了我,虽然她处理床单和污秽衣物的方式就是粗暴地丢弃。人总会爱那个帮你度过初潮的人,那个人一般是母亲或者姐姐,但是,我的情况,是艾琳。她教了我很多,还打算庆祝一下。不过三天后就是我的生日,在我的坚持下就作罢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高兴,但我喜欢她的变化。

 

她有什么变化?


她好像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对待了。虽然她依然是满嘴跑火车,但是她看我的眼神总归是不同了的,这让我找到自信。那时,我偶然看见她的身体,想到自己的身体会长成和她一样,我感到幸福,也许有些太幸福了。一个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不配这么幸福的,我对艾琳的爱是从我对我母亲的爱那儿偷过来的。如果说我没有怨恨过我的父亲,那我一定是在说谎,我不是圣人。我恨他可以逃走,我恨他可以娶一个新妻子。我和艾琳过得越快乐的时候,我越痛苦。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和你的父亲以及你的继母都是值得拥有快乐的。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用这样和自己过不去,我又不是电影里眼含泪花的孤苦卖花女。太傻了。也许那只是因为经期的臆想。不管怎样,那段时间竟然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艾琳带我出门去了发廊,然后一个看起来像个印度人的发型师在我的头上捣鼓了三个小时折腾我那头可怜的黑色卷发,三个小时的昏昏欲睡后,艾琳解下了脖子上的鸢尾纹样的丝巾把我的头发绑了起来,她让我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她把我打扮成了一个在银幕里跳踢踏舞的好莱坞女孩。其实我花很少心思端详我苍白无趣的脸,她的脸离我很近,我可以闻到脂粉的味道,在镜子里甚至更近,我看见她的下颚微微颤抖。我突然想到,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几岁了。有时候她的任性和古怪让我觉得她比我还小;有时候我又觉得她的眼神像是对一切兴味尽失的老人。我想要知晓她的过去,关于她的一切。后来我知道了,我遇见的是这个年纪的她,她遇见的是这个年纪的我。这是有道理的,她是过去自己的沉淀,所以,每一个时刻的她都是最好的。就这样的一眼能让我想这么多。离开发廊的,是两个看上去很像的摩登女郎。之后这两个摩登女郎进了一家看上去经营不善的破败的电影院。不过这无可非议,我父亲说电影这一套对英国人没用。但是艾琳是美国人,她又在法国居住过。她对电影有种我难以理解的热情。她会跟着银幕上的人念台词,她完全沉迷了。我们去的那一家,其实原来不是电影院,而是剧院,我还记得父亲带我去看过木偶表演。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放映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等电影开场十分钟后又进来一对情侣。那天我们看了《攀上枝头》,没有哪个母亲会带自己青春期的女儿看这部电影,没有哪个正统的英国母亲会去看它。如果家长看见自己的女孩“把克拉拉·鲍挂在嘴上”,染红自己的头发,估计会把她扫地出门。看完电影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去了街上最好的一家法国餐厅,艾琳不停念叨着克拉拉·鲍的高超演技,趴在沙发扶手上挑逗着加里·库伯那段简直精彩至极;丽莲·吉许,真正的美国甜心,娜塔莉·巴内的小说总是在卖弄学识,蕾妮·薇薇安的诗很好,朵丽的才华比不上她那个声名远扬的叔叔......到最后她已经不在谈论我们那天看的电影,甚至无关电影和演员,我听不懂她嘴里的那些人名,她好像已经开始讲起法语。不过我隐约意识到她可能在讲述她在巴黎的生活。她讲得正高兴的时候,服务生端着酒过来打断了她。然后她用法语说了句,生日快乐。我因为惊愕而愣了一下,她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简单的法语我当然是听得懂的!

 

能看出来艾琳很关心你。

 

是的,我父亲在前几天拍了一份电报给她,估计她就是那时知道了我的生日。

 

你得到了一份生日礼物吗?

 

一份很特别的生日礼物。

 

那是什么?

 

一枚印度金币。背面有一只狮子。她说这枚金币会给我带来好运。之后她亲了我的脸。这是她第一次亲我,那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那是一种很轻很轻的亲吻,像是虎口皮肤上突然出现的一道小裂口,我的脸上甚至没有留下她的口红印。哦,忘了说了,她不止送我一枚金币,还有一本书。

 

什么书?

 

玛丽·斯托普斯。您不会喜欢的。

 

的确,我是一个神父。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思考。她的工作的确为无数家庭无数女性带来福音,所以......

 

所以她的著作有存在的必要。她的书也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让我相信我的出生不是出于罪恶,而我也不是对我母亲的惩罚。但是赫德森太太可没您这么通情达理,我来这的第一天,那本书就被没收了,现在它应该和华生的色情读物堆在一起。 这不是很公平,不过还好我早就看完了,两遍。我对一些事情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比如?

 

比如茉莉·琥珀和花匠家的男孩是怎么一回事。她弹完最后一次钢琴的那天晚上,我看见她从窗户溜出去,在那个街角的路灯下,她吻了那个花匠家的男孩詹姆斯,然后他们就牵着手跑走了,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看见过他们。我总笑茉莉胆小怕事,到最后真正胆小的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年夏天会来伦敦待上三个月,他会把从市场上偷来的小玩意儿送给我们。有时候他还会偷我们花园里的玫瑰,然后我们,我是说我和茉莉,会偷笑着看他被他父亲追着打。他有非常诱人的嘴唇。我想像过他亲吻一个女人的样子,和我那天看到的他们一模一样。

 

这是否就是你要告解的淫思?

 

之一,神父,之一。

 

好。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我听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睡前故事。

 

什么?

 

是的,虽然听起来很可悲,十四岁才有人给你讲睡前故事,尤其是讲的还是我早就听过的阿波罗和月桂树的故事。但是只要这个故事是艾琳讲的,它就不一样了。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您也许也可以试着回答一下。

 

你说,什么问题?

 

为什么达芙涅不愿接受阿波罗的求爱?

 

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吗?当然是厄洛斯的那一箭起了作用,要不然一个河神的女儿是很难拒绝像阿波罗这样耀眼的男神的追求的。她肯定爱上了阿波罗,但是却抵抗不了神力。

 

我之前也一直这么觉得,但是她说不是这样的。普遍的理解存在着一种高傲的自作多情。达芙涅从没爱上过阿波罗,她没有迷上过他的光芒。因为她已经爱上别人了,阿波罗的孪生姐姐——阿尔忒弥斯。这是她的解释。

 

对不起,但是这个解释实在难以让人接受,这是不被允许的。

 

神父,题外话,你去过爱琴海的莱斯博斯岛吗?

 

没有。

 

很不错的旅游胜地,温泉和橄榄油不错。

 

你去过那里旅游?

 

没有,但是我来到了这所学校,所以差不多就算登上了那座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没关系,只是题外话。那么我继续。艾琳讲完故事后已经很晚了,她讲的时候已经有些困倦了,我也是,最后我都忘记我和她谁先睡着,至少我知道我是先睁眼的那一个。我还没有见过睡着的艾琳,那次我见到了,她忘了卸妆,口红蹭到了我的枕头,脸颊也染上鲜红,像是热吻过后的狼狈样子,她的耳后的粉底还是有没抹开的痕迹,耳垂上有一颗新长出的小痣,浅棕色的那种。我不想把她吵醒。但是有人把她吵醒了,我的父亲回家了。从脚步声判断,他应该是先去了他自己的房间找他的妻子,寻找无果后再到我的房间。他应该很高兴看到他的两个女孩和睦相处。我该有所察觉的,那时应该时他往年最忙的月份,他不该这时候回家。但是和艾琳·艾德勒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的脑子就拒绝运转了。父亲高兴地把我们叫起来,说让我们等着吃他准备的早餐。我们都惊讶极了,他从来没下过厨。艾琳跳下床给了她的丈夫一个早安吻之后蹦着跑进来了浴室。而我蹦着进了对面的主卧,每次从法国回来,他总会给我带很多好玩的东西。不过上一次他带回来一个大活人就过分了。可是房间里没有父亲用惯的那两只路易威登的箱子,楼下也没有,我刚想说什么,艾琳就催着我一起下楼了。我看着厨房里忙乱的父亲,突然觉得我不认识他,他可能只是一个闯进我的房子要给我做一顿难吃的早餐的男人。他从厨房里搬出了三盘鹰嘴豆和炒糊的鸡蛋,然后又折回去端出了给艾琳的咖啡,顺便捎上了盐罐。这顿早饭有些诡异,我想了想后才发现,这是因为这张桌子上从没坐过三个人。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像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女儿。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永远在一起。早餐后我们也像母女一样,送一家之主出门去社交,我父亲吻艾琳很久,这次他没有因为我在而顾忌。之后,他拥抱了我,亲了我的脸颊,还摘下她的婚戒套到我的大拇指上,开玩笑说我应该还要再长胖些。

 

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些反常的举动。


晚上的时候,艾琳接到了警局的电话,我的父亲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遗憾?我不觉得遗憾。相反我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只是这样,或许还有愤怒。他凭什么给我做了一顿早餐后就消失了,而且出门前他还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会做的那样亲了我的脸颊,就在我以为我有了一个家的时候,要让一个每天在马路上闲逛的大腹便便的警察告诉我,你拥有不了这些。凭什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有权力对我做这样的事。他连一份遗嘱都没留下!

 

冷静一下,我的孩子。你知道你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有关他的生意。具体的内容我也不懂,我只知道,他一个便士也没有了,甚至还负了债。我和艾琳也要从我们的房子里滚出去,不过这个噩耗是我那天晚上的另一通电话里得知的,银行打来的电话。这些家伙总习惯用最冰冷的语气传达最坏的消息。这就是电话的弊端了,如果他们能看见电话那头的人的表情,尚且不至于这么冷漠。其实,我想,让我父亲...放弃自己的生命的,从不是破产这件事本身。

 

那你认为是什么?

 

因为破产后,他就会失去一个成功的香水商人这个身份。他不再拥有可以逃离伦敦的合理理由,他只能回来,回到贝克街的这座房子,回到我们身边。他不知道在这里,他是谁。也许他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也是,他没办法骗自己说他爱他们。这里的世界对他是没意义的,他已经离开这里太久了。在我身边的不是他,是艾琳·艾德勒,只有她了。

 

我记得你提到过你的堂姐,那你的伯父伯母呢?他们不愿帮助你吗?


他们在知道我父亲破产后就和我们断了联系了,反正我讨厌他们,只是有副象棋还没还给我的堂姐。虽然她刻薄又自负,但还是待我不错的,只要她把嘴闭上我一定会很喜欢她。那副象棋是上一次她来我家时捎来的,她和我玩了三局,我都输了,所以她就把象棋留给我了,说是让我好好练练脑子。其实那是我让她的,因为我不这样做下场会更惨。输棋不过是丢掉一小块食之无味的尊严而已。前些天她寄给我一封信,信上说她要结婚了。我有些意外,到底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才能入她的法眼,结果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船务公司的文员,那个男人甚至没什么头发!信的最后她才说,这桩婚事是在她父母的逼迫下缔结的。 也许就是这样了吧,可能下次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讨厌她的刻薄和自负,但是我希望它们可以留久一点,因为那是属于她的。以后人们提起她,除了说她是谁谁的夫人或某人的母亲之外,还会啐上一句,那个发神经的疯婆娘。

 

语言,亲爱的,注意你的措辞。

不好意思,神父,只是光是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就让人发笑,好像这已经在现实中发生过上千次了。

 

看来,你只有艾德勒女士可以依靠了。

是的,而那时我只不过和她认识几个月,去过一次电影院,共度了一次生日而已。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让她对我负责是一种苛求,况且我担心她会崩溃,那天晚上她赤裸着身体,坐在床上一夜没睡,我看着她,也没闭眼,因为我害怕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也会消失。在一场简单的葬礼后,我已经准备好要和她说再见了。我那时早就过了孤儿院乐意接收的年纪,当保育员倒是不错,再不济也可以让我的家庭教师牵线搭桥,总能过活。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我收拾好了行李。最后一次看了看我的房间,我长大的房间,里面已经快被搬空了,稍微值钱些的家具都被卖了。我终于在床底下找到好些我都已经遗忘了的物件,圣诞袜,一只羊皮手套,草帽上的丝带,漂亮的包装纸……搬家是个麻烦事,我的未来无望,所以只能带上我认为最重要的一些东西,我父母的婚戒还有艾琳给的那个金币。带着它们会心安,倒不是因为它们值钱,伦敦的典当行可不是慈善机构,而是这些物件会提醒我从哪里来,我又离开了谁。还好之前父亲给我的零花钱我基本上没用过,我也不至于露宿街头。冬夏的衣服和零碎的小物件满满当当地塞了两个行李箱,我拖着它们的时候一定会很狼狈。实在带不走的,就留在那儿,让银行或者下一任房主处理,成为他们的麻烦。我扫视了一遍房间后就把门关上了,那天那道门很重,也许我关上的不只是一道木头门。然后......我听到了喇叭声,奥斯汀,纯黑,1922年产。我丢下箱子冲下楼。可笑的是我心里还有念想,觉得这一切不过是等待父亲带着继母回家的那天下午做的一场梦而已。我的父亲还活着,一个叫艾琳·艾德勒的女人要走进我的生活,还是会经过一段闹别扭的阶段,但我们会成为一个家庭,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是那只是艾琳,她已经收拾好了,和她来的时候一样后座堆满了她的行李箱,她对我说了自从那天晚上以来的第一句话:上车吗?那才是我认识的艾琳·艾德勒:戴着墨镜,盘起了头发,穿了件我从没见她穿过的蓝色波尔卡圆点的裙子。她身上的香水味和机油味混合起来竟然有一种烧糊的但是又舍不得丢掉的食物的味道。还好父亲留了台车子给我们。现在想来我对那个女人的确抱有盲目的信任,我们俩的前途未卜,照她的性子也不会提前做好打算,但是只要她一说走,我就会立刻奔上楼,抡起我的两个行李箱,塞进汽车后座,打开车门坐上去。我连我们要去哪里也不想知道的,我把决定权全部交给她。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等一下,福尔摩斯小姐,你是说在破产后,艾德勒女士并没有第一时间送你来这个学校?


没有。我们还去了些别的地方,算是来了一场旅行,总之不能在伦敦继续待着了。我也没什么留恋的,那毕竟不是个好地方。这并不是为了掩盖我们将在伦敦居无定所的窘迫,而是实话。伦敦的天气太阴冷了,整座城市也无趣得很。不过世上哪处地方不是呢?只有和艾琳在一起,生活才显得有意思一点。有些事情仔细想想还挺有趣的。

 

什么事情?

 

比如,世界上有一个人会和你如此契合,而这个人碰巧是你后妈;再比如通过男人才能互相认识的女人,但是发展友谊却完全不需要依靠男人。

 

的确有意思。我很尊敬女性之间的友谊,尤其是在这里,我相信孩子们一定相处得如同亲生姐妹般融洽。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神父,您对女孩的恶所知甚少。我们嫉妒,我们懒惰,我们淘气,我们冷漠,男人能作的恶我们一样也能完成,但我并没有宣扬的意思。只因我是新来的,就挨了欺负。刚来这住下的第一天,我发现我的课桌上有只散发着河沼烂泥臭气和腥味的死蛤蟆,第二天她们让我替她们洗换下的袜子,有些袜子甚至就是干净的。她们只是想作弄我。

 

但是现在的你不像是挨欺负的样子。你做了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也许玛莎脸上的淤青可以解释这个问题。

 

你动拳头了?

 

很抱歉,是的。艾琳告诉我,这样解决问题最快。我只是希望她们别来烦我,我忍受不了愚蠢。

 

不管怎么样,我的孩子,打架是不对的,你完全可以用别的和平的方法解决问题。向赫德森太太寻求帮助或者来找我。

 

我为此感到羞愧,神父。

 

之后,她们就收手了吗?

 

是的,不过之后,她们就盯上华生了。

 

她是你在这个学校里的好朋友?

 

是。她是我的室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她成为朋友,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她成为朋友,我的意思是,她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没有任何我会沉迷的气质。她总是被欺负,虽然她老是给我惹麻烦,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保护她的。

 

 

什么样的气质?比如?

 

我不能像列举馅饼的用料一样列举出来。毕竟我是先喜欢上某些人,然后才在她们身上找到共同的一些气质。一旦搞反了因和果,事情就会变得很不一样了。如果你尝试着从茉莉·琥珀、艾琳、勉强算上我的堂姐梅根的身上寻找共同点,你会发现她们都是一类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漂亮。哈哈哈,好了,我是开玩笑的。她们···她们都是勇敢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她们没有胆量去做的。 艾琳·艾德勒不必赘述,她本身就是大胆的代名词,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原因,这也是她和我父亲相遇的原因,事实上,这能解释她做过,正在做,以及将要去做的任何事情。艾琳·艾德勒存在的基石就是她身上的那份大胆,如果没有这份大胆,那个人就不会是我认识的艾琳·艾德勒。那并不是不管不顾的无知和愚勇,她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太清楚了,有时候我会以为她从很早就知道她的丈夫会在婚后不久结束他自己的生命,她会承担起照顾一个孩子的责任,但是她还是选择和我的父亲结婚。也许她只是不在乎。我有次问她,她哪里来的勇气,那时候我们已经抛下伦敦的一切,开车走了。

 

她怎么说?

 

她说,狮子给的,她已经把狮子送给了我。

 

你说的是你生日时她送给你的那枚金币?

 

是的,但是艾琳没和我说过那枚金币的故事,她又是这么得到它的,但是这也不重要。在那之后,我做的任何事都是狮子叫我去做的。艾琳·艾德勒送了一小片“她”给我,这是多么真诚的举动,虽然她可能满嘴谎言,浑身秘密,行事不靠谱,但是我从来没怀疑过她爱我。

 

那么茉莉·琥珀和你的堂姐呢?你为什么说她们也是勇敢的。

 

关于茉莉·琥珀,我一直以为她从小就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女孩,一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女儿,至少我的父亲会希望我像她一样懂事、乖巧、顺从,即使恨透了钢琴也会每天练习。她还是个老好人,所有人都喜欢她,同时所有人又不记得她。我向来喜欢欺负她,但并不带着恶意,我喜欢看她面红耳赤,想要争辩又说不出口的窘迫样子,可爱极了。我也知道她永远不会真的生我的气,所以才这样放肆。但是后来,琥珀一家从贝克街搬走后不久,我听说她和詹姆斯私奔了,之后就再无音讯。这让我意识到,她并没有我想的这么爱我。也许她的爱已经全部放在送给我的离别礼物上了,礼物送出去了,之后她就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怀疑她是不是给所有她在贝克街相识的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她也许知道私奔之后生活艰难,詹姆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或许不知道,总之她走了。

至于我的堂姐,她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唯一一个来看过我的人。我感激她的来访。可能之后会请假去参加她的婚礼,如果她父母不愿意看到我,那就不去了。能一直保持着傲慢和刻薄也是一种勇气。不过,我想象不出她结婚后的样子,如果她是个男人,如果她的家庭社会地位高一些,她一定会在政界大有作为,只不过她没有这个机会。她仅剩的就是接受命运安排的勇气和能掌控住所有的变故的能力。即使事态不受她控制地发生了变化,她也能立刻调整好自己,这解释了为什么下象棋地时候要想赢她几乎不可能。

一个继续生活,一个创造新生活。至于艾琳,我说过语言无法形容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说到底,真正胆小怕事的只有我自己,这点我同我父亲如出一辙,真是我父亲的好女儿。

 

可是你奋力反抗欺凌,虽然是通过我并不赞许的暴力方式,也保护了朋友不受欺负,已经很勇敢了。

 

狮子给我的勇气。我的力量源泉是那枚金币。现在艾琳不在我身边了,我要像她还在我身边那样生活。她们爱我,当有人爱你的时候,你会知道,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她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这并不代表她们对我的爱是假的,恰恰相反,事实上。是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一直保留着艾琳送你的生日礼物是吗?

 

是的。那是我收到过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第一份?

 

对,第一份。我的生日在我家有不详的意味,我父亲不喜欢它。这个可怜的鳏夫,在他女儿因为没有母乳喂养而苍白的小脸上看到过世的妻子的影子,所以每年我的生日,他基本都在法国,我猜想他也并不是连回国庆祝女儿生日的空闲都没有,他只是不想回来面对这个日子。事实上,直到十岁填一份什么保险单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天,父亲反常地从法国回来了,带我去看了郊区的马戏表演,我骑了大象,我的脚触到了它的耳朵,枯叶形状的耳朵。那是我的第一个生日,可以说是,也是我父亲陪我度过的唯一一个生日,我本可以说它是第一个,但是...直到艾琳出现,我终于体会到收到生日礼物是什么样的感觉,像是过圣诞,但是也有些不同,圣诞是关于所有人的,生日只关于你自己一个人。

 

我可以看看狮子吗,你戴在身上吗?


 

当然可以,我一直放在身上。除了华生,我没有给别人看过,否则她们会偷走它然后叫我女巫。

 

这的确是一枚很精致且罕见的金币。好好保存,我的孩子。

 

我会好好保存的,神父。

 

那么你和艾琳离开伦敦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来到这所学校的呢

 

这是一个太长的,可能未完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们去到了哪个城市,我没有离开过伦敦,甚至很少离开贝克街,毕竟伦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城市了,只是有些无聊而已,所以就算艾琳和我说我们到了黎巴嫩或者大吉岭我也不会选择怀疑,去哪儿对我来说无所谓。退一步讲,我已经上了这条贼船了,后悔是不可能的了。我们看过了大海和山丘,听着艾琳的故事,好像游历完了全世界,像她之前一样。我们有时候睡在车里,有时候睡在旅店,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也不做什么具体的事。我相信艾琳没有朝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开,我们的路径弯弯绕绕,有时候能在一个旅店住上两次。连店员都和我们熟络了,会给我们送上热红茶。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去找当地的电影院和剧院,在别人的故事里泡上一天。有些剧院电影院实在破败,放映厅里都散发着一股霉味,表演又枯燥,还没有艾琳和我的故事有趣,还没演到一半,我和艾琳就会落荒而逃,逃回我们的故事里。

 

然后呢?

 

然后,就秋天了。艾琳喜欢秋天和冬天,她可以穿上她漂亮的皮草大衣。她还喜欢像打扮娃娃一样打扮我,一顶一顶地给我试丝绒帽,然后在我的脖子上围上羊绒围巾,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脸也发烫了。她乐在其中,打扮一个她不曾拥有过的女儿,我也由着她去,我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所以现在是我纵容她。另一方面,我也喜欢被她打扮,丝毫没有被嘲弄的感觉。她嫌我的唇色浅,没有血色,就用她的口红给我的嘴唇增添了些许颜色。那是一个很轻的吻,比月光亲吻海面还要轻,她以亲吻一个婴儿的方式吻我。艾琳是美国人,在法国居住许久,她这样做,我不会感到意外,甚至非常熟悉,也许我曾经梦见过这样的场景——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收拾干净,用着省出的一笔钱去一家体面的餐厅吃晚饭。她的侧脸在烛光里微微发光,来点单的年轻服务员都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我也一样。她同雷蒙德·莫迪摩尔笔下的女人一样,是现代宁芙,像画中人抛弃旧的阳光一样,抛弃旧的生活,选择新的,还不只一次。我们仰视过雕像,雕像俯视过我们,只不过艾琳·艾德勒在看雕像,我在看她。艺术家的技艺高超,石头也有了血肉的温度,血肉有了石头的神圣和永恒。 艾琳和服务员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是看着菜单的,她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轻佻,比起命令更像是在调情,她一会儿要鳕鱼,过了几秒又改了主意,然后又要回了鳕鱼,艾琳朝我笑了一下,要了雪莉酒。那个可怜的年轻男士,被一种名叫艾琳·艾德勒的花言巧语的焚风吹得晕头转向,别说是他,我觉得就连艾琳就都不记得她自己要了什么。服务员离开之后,艾琳用脚尖碰了我的,俏皮地冲我笑了一下,她说,打败男人只需要语言,就这么简单,反而女人聪明得多。艾琳·艾德勒喜欢这样,她喜欢在情感这方面玩弄别人,她也确实精于此道,简直就是大师,但是她对待我父亲和我已经算是真诚至极。服务生走远了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着要给我一些"rouge"就向前倾碰了我的嘴唇,头发差点被玫瑰香气的蜡烛的火焰烧到,碰掉了一只酒杯。但是红色没怎么被染上,倒是我的头发上有了莲花的香气。

我们那时很快乐,甚至有些太快乐了,忘记了我们那并不怎么愉快的过去时刻在追逐着我们,像是鬼影,哪也不去,就跟在我们身后,像没有付清的贷款,艾琳形容,我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更恰当的比喻。

 

后来快十一月的时候,我们发现跟在我们背后的不仅有我们的过去。

 

还有什么?

 

福尔摩斯们,我的伯父伯母。

 

你不是说他们在你破产后就不搭理你了吗?

 

这多亏充满人情味的社会了,我的父亲去世以后我成了一个孤儿,按照规定,我目前的扶养人将得到一笔扶助金。我的伯父伯母知道了这个消息,打算把我这个讨人厌的侄女找到,顺便领上一笔钱。我从来没和我伯父伯母单独相处过,之前偶尔去过夜的时候我也只是和他们寒暄几句,然后和我堂姐关上房门看书去了。她的书晦涩无聊,等我看得厌烦了,就缠着她下一盘象棋或是到池塘边看人家钓鱼去,她虽然嘴上嫌我吵闹,但总会答应我的要求。我们俩就会从卧室的窗户翻出去往池塘走, 看男孩们钓鱼,有时他们会让我们试试,我从来没钓上过一条,而我的堂姐,依然是那个做得更好的那个福尔摩斯,她抢了那些男孩的活儿,过了一小时,她的水桶里的鱼已经比那些男孩一个下午的成果都多了。她很是专注,她做任何事都是这样,太阳快下山了,我们才放下鱼竿,赶回家里。晚上的时候,我们会把灯关了,假装睡着,然后在被子里交流秘密。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大概七八岁。后来我就很少去她家了,随着我父亲生意的成功,伯父伯母向他讨要钱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父亲烦透了他们,但是也总是会满足他们的要求,不过他经常不在国内,他们烦不到他,我年纪小,他们也不会找我的麻烦,顶多把他们的女儿送到我家来暂住“联络感情”,好巧不巧,我又喜欢我这个刻薄自负的堂姐,虽然我不承认。 但是我的堂姐,更聪明的那个福尔摩斯,怎么会不知道她父母的意图。“别忘了我们是家人。”我的伯父伯母其实想说的是这个。她在我家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她向来对她的父母嗤之以鼻,但是除了服从之外她没有其他选择。

 

那么他们是怎么找到你和艾琳的?

 

我当时不能确定,离开伦敦后,我就不怎么和我堂姐联系了,因为我也不能确定我的具体位置,我只在10月中旬在布莱顿给她寄了封信。艾琳替乐队拉小提琴,所以我们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你认为是她把你的行踪透露给了她父母吗?

 

不可能,她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封信,是我伯母偷看了我的信。我堂姐对此一直很内疚,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再收到她的来信了。之后就是因为伯父伯母没有成功拿到我的那笔钱,才匆匆给女儿缔结了婚约。她们总是要在女儿身上捞一笔的,用什么方法无所谓。

 

那这笔钱艾琳最后拿到了吗?

 

没有。艾琳不想要这笔钱,她说接受这笔钱是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愧怍。最终,这笔钱被捐给了学校。

 

这的确是这笔钱最好的归宿。你能再描述一下那天的情况吗?

 

我的伯父伯母是坐警车来的,他们报警称他们的侄女被诱拐了。我的堂姐没出现,幸好她不用看到这样不体面的场景。那时我和艾琳刚刚从餐厅里出来想要开车去电影院,一个女人带着哭腔喊着我的名字扑上来,我愣了下才反映过来这是我的伯母,她从没对我做出过怎么亲密的举动,对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有过。她对年轻女孩有种嫌恶,可能是觉得她们的活力是从她身上偷来的。她对艾琳更是看不过眼,不过那可能是因为我伯父看艾琳时的眼神,和那个服务员如出一辙。我躲了一下站到了艾琳身后,她只抓到我的肩膀,尴尬地哭哭啼啼地站在我跟前。随即我的伯父带着两个警察跟了上来。他们演戏真不错,但是艾琳更是天生的演员,刚好,那天我们打扮得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艾琳一看到警察,立刻吓得花容失色,满眼惶恐地握住我的手走上前去,询问警察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刚想开口,被我伯母打断了,她没有辱骂艾琳,反而装作关心地冲我说,我才认识那个女人几个月,她是来骗钱的。我们都知道她是说给谁听的。被打断的警察不满地皱了下眉。艾琳听到这样的指控,没有立马替自己辩解,只是轻轻抽泣起来。我见状嘟哝了一句“认识四十年也可能骗钱。”我知道警察先生们和我伯父伯母都听见了,因为我瞟见伯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伯父的脸色瞬间变了 ,变得比高档酒店里的餐巾还要白,我忍住笑意,继续煽风点火,把我伯父伯母在我父亲生前的那些要钱行径说了出来。我也的确没有说谎。警察先生们按照章程询问了艾琳和我的身份,搞清楚了缘由,便笑着双手抱胸,看着这场家庭闹剧,这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可不常见,我和艾琳当然要奋力配合出演。所以我埋怨我伯父伯母的时候,艾琳一直低着头,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她的眼泪可以是假的,但是手心的温热和颤抖是真实的,我知道,她不会让我离开她的。我不会离开她。随后我感觉我的手心有些痒,我知道这是她的小把戏,我们的秘密。只要遇到不适合说话的情况,她会这样给我传递信息。有一次在电影院的时候,她在我手上写字,让我看前排那位男士的光头反射了银幕的光,和海上的灯塔一样,也笼罩了一层圣光,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在朝圣。我的目光被那颗神圣的光头吸引,注意力就再也不能集中到电影上了,然后工作人员就十分客气地把笑得不能自已的我们请了出去。艾琳写一个字,我就在心里默默的念一个字。我说跑就跑,她写的是。然后她上前一步,离一位警察很近,说着什么,我观察周边的情况,没怎么听清,只听见最后她说什么要把我的行李给他们拿过来,之后就朝着我们的停车场走去了。不久后,应该只过了一分半,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我用尽全力冲向我们的奥斯汀,副驾驶的车门早就被打开了,我一个迈步冲进去,随手就关上了车门。艾琳踩下油门的那刻我还回头给了我的亲戚和警察先生们一个飞吻。开上公路后,我回头看,并没有人追,想必警察也懒得管我无理取闹的伯父伯母。艾琳和我相视一笑,我们是多么默契的团伙,两个火枪手。我从椅子下面摸出了两瓶饮料,开了盖后递给司机一瓶。她接过,大笑着和我碰了杯,没注意开车,差点撞上前面的车。

 

哈哈,你们的经历听起来很惊险。

 

可不是嘛?接下来我们都需要休整一下。

 

之后你们去了哪儿?

 

我不清楚,离布莱顿不远吧,我们没开多久,就找了个地方住下了。我们还在一起,但是那天之后,我意识到了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总会有些力量把我们分开,但是这些力量都比不过我们自己,只有我们才会是罪魁祸首。我和艾琳好像无话不说,但是我绝不了解她的过往,我也看不到她的未来,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参透她的心事。她是一个真话和谎话混着说的人。更要命的是当你觉得她真诚得不能再真诚得时候,她可能再说谎;而当你觉得她的话荒诞可笑的时候,那其实是事实。我懒得判断,我也爱她这一点,她永远不会停止给我惊喜。然而最大的惊喜是我父亲给我的。

 

你父亲?怎么会?

 

就在那天晚上,我在收拾行李,东西收拾得仓促,衣服都没有折叠好,我都拿出来,丢在床上,趁着艾琳在浴室,一件一件地叠好,免得衣服发皱。突然一张纸从我的衣服间掉了出来,我刚打算扔,看到背面有字,纸也是看起来挺高档的信纸。那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封情书。

 

情书,是谁写给谁的?

 

信是我父亲写的,我认识他独特的字迹,写给一个叫维克多的人,一个男人,一个我并不认识甚至从未听我父亲提起过的男人。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但是立刻心悸起来,同喝了大杯的黑咖啡一样。信不是很露骨,但是满是真切和爱意,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父亲离开家那天的样子,以及向我谈起艾琳时的眼神。即使是那样的时刻,他也没有像那封信上如此真情流露过。只读了第一段,我不想继续读了,我觉得再读下去我会越恨他的背叛。但是也许我和艾琳有可能才是背叛,或许我的母亲也是,而且只有读完这封情书我才能了解我的父亲,知道他的所爱,看到这个我不了解的男人,知道他为了什么生,又是为了什么离开。我不是最爱听故事吗,只不过这次是我发生在故事里罢了。奇怪的是,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恨他了。信上讲述了他们相爱的全过程,格拉斯夏季的浪漫故事。这个维克多是个金发健美的当地男子,他们一起被公牛追过,一起被关在谷仓里,一起等过成吨的鲜花被蒸馏成一小滴精油,一起去海里游过泳,一起上赖账的乡绅家门讨过债,他们相爱。看得出来我的父亲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怪不得他不愿意会贝克街221B,我不怪他。我的父亲,和维克多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像个孩子,像我和艾琳一样。这封信洋溢着幸福,即使我只是略略读了一下也感受得到这强烈的的幸福感,全然不像是一封绝命书。我了解到父亲结束自己生命的原因是被竞争对手发现了他和维克多的不轨行径还扬言要把一切抖露出来。原来支持我父亲生和死的原因从来都是维克多罢了。我朝浴室看了眼,艾琳还没出来。我好奇她到底知不知道维克多的存在,但是我决心不问她,也不提起这一封情书,当你觉得得到的答案你不会满意的时候,就不要问,况且我认为我已经知晓。她会说谎,而当她说谎的那刻起我就会知道正确答案。这封信是用我父亲的母语写的,而且没有邮戳,也就是说维克多并没有看到过这封信,他也许还不知道爱人已逝,如同我们在那个下午等待父亲回家一样等待着爱人的消息,只不过他的下午稍微长了一点。我又把信纸的上下左右翻看了个遍,没有写地址。在法国找到个维克多谈何容易,他也不会想知道自己和爱本身害死了他的爱人,还是被背叛被抛弃这个理由对他来说好接受一点。

我刚把信纸藏在箱子最底处,艾琳出来了,身上热气和玫瑰香味氤氲,她问我为什么在流泪,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淌着一滴泪。我说我想爸爸了,这是真话。很奇怪,之前,即使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离家做生意,我从未想过他,但是那时我很想很想他,想他那天出门前给我的那个拥抱。还好我没能丢他的婚戒。艾琳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抬手擦了我的眼泪,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她舔掉了,之后就没说话。她很聪明,知道那时我并不想说话。过了许久,我想搞清楚一些事情,于是开问她,是什么让她嫁给我父亲。她回答到是一张我的照片,父亲给她看了我的照片,亲昵地介绍着他的女儿,她觉得这会是一个很和谐有爱的家庭。

 

你觉得这是真话吗?

 

是的,我坚信。

 

所以,艾琳确实不知道你父亲和维克多的事?

 

已经不重要了。艾琳接着又说,我长得很像她的一个故人,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她,但她找不到她。她还给我看了她的照片。

 

哦,那是谁?

 

也是这儿的学生。她和我讲了她们的故事,也许之前她向我讲述的奇遇都是假的,比如在印度遭人抢劫啦,在红海潜水啦,但是她们的故事绝对是真的。听完之后,更加坚定了我不去打探维克多的决心。

 

为什么,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太阳下山了。神父,您还可以问我最后一个问题,问我,我的母亲叫什么?

 

那么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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